(接上期)
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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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李占元和我一块儿到了工作室,陈梅花早等着了。陈梅花泡好两杯茶,她没有给自己也泡上一杯。
陈大姐,李占元说,即使是法院审判,被告也可以喝口茶。何况我只是来调查一下情况,你看看,这桌子摆放得多像是审犯人了。
我犯了罪,犯罪了就是犯人。
陈梅花这么坚持,我和李占元只好按她说的办。
李占元说,调查询问开始,我来问,陈大姐你来答,丁当当做记录。
下面是这次调查的记录。
李占元:姓名?
陈梅花:陈梅花。
李占元:性别?
陈梅花:女。
李占元:年龄?
陈梅花:四十三岁。
李占元:住址?
陈梅花:大学城号。
李占元说,这是基本信息登记,例行公事。下面是一些问题调查。
李占元:吴小光是你什么人?
陈梅花:配偶。
李占元:是你谋杀了吴小光?
陈梅花:是。
李占元:怎么谋杀的?
陈梅花:精神谋杀。吴小光后脑勺上有一个瘤子,本来是良性的,我告诉他是癌瘤晚期。
李占元:为什么这么做?
陈梅花:我爱吴小光。
李占元:到底怎么回事儿?
陈梅花:事情是这样的。
陈梅花看了看我,然后很认真地把昨天向我倾诉的那些话,大致复述了一遍(这篇小说的第二部分)。我笔走龙蛇,待她述说完,我手脖子都累得酸疼酸疼了。李占元一直绷着脸,我看出他忍俊不禁,若非我们昨日说好玩严肃点,他早就憋不住了。末了,李占元继续提问。
李占元:你说的这个事儿,可信度有多少?
陈梅花:全都是事实。
李占元:吴小光的切片检查报告在哪里?
陈梅花:已经按照习俗,给烧了。
李占元:你说了那么一大串,都没有事实依据。现在要证明你谋杀了吴小光,不但需要物证,还需要人证。
陈梅花:物证没有了,人证是有的,但我不能说。
李占元:你现在自己承认谋杀了吴小光,无凭无据,叫我怎么能相信,我总不能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把你拘留了吧?
陈梅花:是我谋杀的吴小光,我已经承认了。我也有谋杀吴小光的动机和目的,你非要找人证的话,我们工作室的丁当当可以作证。
我听陈梅花这么说,慌忙撂下钢笔。我说,梅姐,我可什么也不知道,这事儿你可不能把我牵扯进去。我回过头来,对李占元说,李警官,这一段不记录在案。
陈梅花:我昨天不是把案件的全部真相告诉你了吗?
李占元看了看我说,这话也记录在案,下面你的回答也记录在案。
丁当当(李占元记录):梅姐,你昨天告诉我的,我权当是听一个故事,你添油加醋,说得很生动,讲得也很精彩,就是一个虚构故事。我是某出版社文艺部编辑室主任,你用的这些手法,我一听就知道你在讲故事逗我开心。你讲那些故事,怎么能做法律依据呢?既然做不了法律依据,那听故事的人,怎么能做人证呢?咱退一步讲,即使你讲的不是假的,那也不一定是真的,即使是真的,我又是听说,而不是在场的人,怎么能做证人呢?我没有目击,所以我要作证,也是伪证,我的梅姐,你这是让我犯法啊。
我陈词半天,虚虚假假,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了,陈梅花自己估计也会被我侃懵的。可是陈梅花张了张嘴,淡淡一笑。
即使你不肯作证,也别说那么冠冕堂皇。你说我讲的是故事,可有些事不是故事,比如咱们俩的事儿,那是实实在在的事儿。
我不是害怕我和陈梅花不清不楚的关系,而是害怕麻烦。这个世界上的事儿本来就千头万绪,够惹人烦了。可是有些人还要硬把千头万绪挽在一块儿。
李占元:丁当当,你俩的事儿是啥事儿?
陈梅花:吴小光偷人了,两年后我也偷人了,我偷的这个人就是丁当当。
陈梅花很直接,我想遮挡都遮挡不过去。遮挡不过去的不是现在,而是在以后喝酒时,李占元会刨根问底我和陈梅花的关系。李占元爱荤,他能把你嚼个骨头碎。这些我都不怕,我怕的是,李占元这小子以后挖苦我,说我被陈梅花一开始就钓上了,而自己还不知道。这在我们这群三十多岁的哥们面前,说起来那可是很丢人的事儿。
李占元:哦,你俩还有这猫腻。
这句话别记录在案,李占元说,这种事很正常,男男女女,你情我愿,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李占元:吴小光是什么时候检查出癌瘤晚期的?
陈梅花:八月十号。
李占元:吴小光是什么时候死的?
陈梅花:九月五号。
李占元:离现在已经三个月了。
陈梅花:三个月零五天。
李占元:为什么之前没有报案?
陈梅花:吴小光死了,一开始我感觉十分快意。我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干净了,我家里干净了,我身边也干净了。可是这干净越来越侵蚀我,比我肮脏的时候还让人感到不安。我知道,这是我在用另一种标准来审视生活,来审视生活中的一些事情,这时候我发现,这些事情是支离破碎的,是病毒缠身的。倘若我用审美的眼光来看生活的话,我们的生活就一无是处了。更为荒诞的是,虚假横行于世,欺诈横行于世,就连我最爱的男人,吴小光,他可是才华横溢,竟然也干出让人不齿之事。这是个令人绝望的世界,人人都不是善类,人人都不可信,尤其是男人,更是不可信。还是俗话说的好,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陈梅花这么滔滔不绝,不但李占元听着不舒服,我听着也不舒服。不舒服不是她唠叨得没完没了,不舒服是一棍子打死了天下的人,更一棍子打死了天下男人。李占元和我都是男人,我可以不计较,人家李占元可是在执行公务。好在昨晚我请李占元喝酒时,已经告诉他陈梅花死了男人,精神有问题,无论她说什么,都不给她一般见识,算是帮她一下,让她赶走心中的死鬼和活鬼,更重要的是等于帮我忙了,待她精神正常,也不会再把我当作情感垃圾站了。
李占元:先来说说人证。刚医院医院的医生,这两个医生是谁?
陈梅花:这两个人我不能说。
李占元:不说就是包庇。
陈梅花:我已经承认是我谋杀了吴小光。
李占元:你一个人能办到?他们现在是嫌犯。
陈梅花:不能说。
李占元:那就先把你铐上,到局子里再说。
李占元好像忘记我们昨晚说过的,只是做做样子,他从裤带上取出明晃晃的手铐。我有些慌张了,告诉陈梅花,你还是说吧,既然你已经承认是你谋杀了吴小光,刘朋斐和王大壮也只是顺手帮你一把,顶多算是从犯。
我还没说完,陈梅花恼火了。
陈梅花:姓丁的,你怎么乱说,刘朋斐和王大壮是我朋友,我是请他们帮忙,只是请他们帮忙吓唬吓唬吴小光,他们与谋杀无关。
李占元:跟刘朋斐和王大壮有没有关系,到局子里审后便知。
陈梅花:我还有更重要的人证。
李占元:说。
陈梅花:王美琦。
李占元:王美琦是谁?
陈梅花:吴小光的学生、情妇。吴小光死在了工作室,王美琦在场。
王美琦,又冒出来个王美琦。我感觉这事儿会越扯越大,本来是她心中有事儿,心中的事儿是虚无缥缈的,是不算事儿的。现在却真要扯出事儿了。
我打断陈梅花的话,我说吴教授的风流韵事随着吴教授的死,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是调查你谋杀吴小光的事儿,不能把两件事儿扯到一块儿,那样的话,你的这件事儿也扯不清楚了。
陈梅花:本来是一件事儿,我谋杀了吴小光,我已经承认,我想去蹲大狱。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儿,还非要把刘朋斐和王大壮牵扯进来,这事儿就复杂了,就不是一件事儿了。既然不是一件事儿,我们就从头捋,把所有的事儿起因结果都捋顺了,也就能捋出是我谋杀了吴小光,而跟其他人无关。
李占元:我们这是调查,刘朋斐和王大壮只是有嫌疑参与谋杀。
李占元这么说着,站起来,抽出一根烟来。我拉了一下他,让他去廊道抽烟。我是有话告诉他,这做样子的事儿差不多就行了,别太认真。反正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中年妇女,你给她掰扯来掰扯去也没啥意思。我这么说,李占元说,那让陈梅花按个手印,就此作罢。又说,不过我昨晚酒后回家上网,发现一个精神病患者写的帖子,等会打印出来,给陈梅花瞅瞅,看她有啥反应。我说,李占元,你还真够坏了,碰见美女,不管年龄大小,你都要作弄一番。李占元说,我只是作弄而已,你可是已经上手了。
两码事儿,我说,一码归一码。
抽完烟回到工作室,陈梅花还坐在那里。李占元说,今儿就调查到这里。李占元说着,把调查记录递给她。陈梅花接过调查记录,看都没看就直接用大拇指蘸了印泥,重重地按上。
李占元:调查完了,我们也就不那么严肃了,陈姐,给你看个帖子。
李占元说着,把我刚刚打印出来的《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自言自语》要过去,浏览了一下,然后用剪刀剪下《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自言自语》这个标题。这资料是李占元给的,陈梅花一时还沉浸在案件调查的氛围里,她认真严肃地看着。
2
李占元和我紧紧盯住陈梅花,不仅仅是两双眼睛盯住她,仿佛我们的嘴巴也在盯住她。陈梅花肯定以为我们在揶揄她,肯定以为我们在讽刺她。我和李占元都准备好了,准备好待她看完这个帖子,哈哈笑出声来,我们以朋友的身份给她摊牌,说我们俩陪你一上午,又采用了这别开生面的情感垃圾处理方式,怎么着你这个老板,中午也得好好招待我们哥俩一顿吧。
可是陈梅花看着这个帖子越看越严肃,李占元和我就感觉不对劲儿,我们两个也就跟着绷起了脸。我们两个四只眼睛牢牢地盯住陈梅花的脸,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脸上。陈梅花的脸仿佛一片阴云笼罩,凝重得像从天空往下掉着的铅块。
再也绷不住了,我知道这喜剧的底线,便忍不住哈哈地笑出了声。接着,李占元也哈哈地笑了。可是我们的笑声还没有笑开,刚“哈哈”两声,陈梅花就哇的一声,锋利地哭了起来。这让我们两个大男人的笑,紧急地给憋住了。这可了不得,李占元憋出嗝儿来了,这个嗝儿一憋出来,整个一上午他都没停下。
我们憋住自己时,顾不得陈梅花凄凄惨惨地哭号了。爱哭就哭吧,我们两个也没有劝,不是不劝,正是她那冷不丁一嗓子锋利的哭,害得我们的笑失去了玩笑的意义。李占元还在打嗝儿。我对陈梅花说,你有啥哭的?不就是叫你看一个笑话吗?我这话的意思是,你慢慢哭,我陪李警官先走了。可是没想到,陈梅花以为我问她为什么哭,她就突然停下哭声。下面是她说的话。
这么说吧,我是在用一种内在精神审视你我他,审视我们的生活,审视我们生活的当下。在我们这个当下的生活里,那个帖子是杂乱无章的,女主人也是精神错乱的,可是当我的眼睛透过内心这一面镜子,我看到的生活就是荒诞可笑的。就说我和你吧,丁当当,我约你去喝咖啡,目的不是开这个工作室。我把你约出来,又是喝咖啡,又是做工作室,目的是你可以在身体上代替吴小光。吴小光在精神上抛弃了我,你在身体上收养了我。本来两个我是合二为一的,现在她们两个相互分离了,并且相互讨厌、憎恶。吴小光从精神上抛弃了我,我走得更远,我是从精神到身体全抛弃了他,而你只收留了我的身体,我的精神现在还四处飘荡,在黑魆魆的暗夜里,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像那帖子的女主人,她的心是一个凸透镜,把生活的矛盾放大了,矛盾便从原来的芝麻那么大,变到大西瓜那么大,可是矛盾还是芝麻那么大,这就显得生活太可笑了。这样的矛盾不会置人于死地,久而久之,只是把人弄得精神错乱。
是陈梅花的哭号把李占元和我憋出毛病了,我们俩还正在难受,她很讨厌地讲述一大堆,这一次不但我没听明白,李占元憋住打嗝儿,附耳给我说,哥们,这婆娘真有精神病了,咱们赶紧撤得了。
待陈梅花歇口气喝茶,我把调查笔录整理好递给李占元。李占元明白,他站起身,又看看手腕上的表说,情况基本明晰,陈梅花你就等着接受审判吧。
李占元说着,打着嗝儿往外走去。
3
李占元抽一口烟,吐一口雾气,眯缝着眼睛看着天。我说,你看啥呢?李占元说,她的身体还水嫩不?我说,你丫别扯淡,你想惹得一身骚,你就去惹。可别怪哥们儿没提醒你,这疯婆子还不定能惹出什么幺蛾子,到时候你就从头骚到脚吧。李占元仍旧两眼看着天,顺手把调查记录递给我。我三下五去二,就把这几张纸给撕碎了。我对李占元说,你演戏不错,哪一天有机会我给导演哥们说说,让你去演警察。李占元仍旧看着天说,我本来就是警察,还用演么?我说,你丫装什么装?装什么深沉啊?李占元说,我在看树上的鸟窝,空荡荡的,就像陈梅花,女人到四十,全身是不是空荡荡的?
送走李占元,我想,让陈梅花自己冷静冷静,也许她转过弯儿来,就不会自己折腾自己了。这样我就不必再做情感垃圾站了。我们可以继续做我们的事业,不管你之前贬损我的话是真是假,我们仍旧可以相互享受着身体的快感。也许正是你的深刻,我也可以试着从精神上体味你,一切都可以继续下去。有什么不可以呢?你的内心不可以是凹透镜吗?对,凹透镜,把一切都给凹没了。
我这么琢磨着,感觉陈梅花折腾她自己的事儿,已经没有意义了。吴教授已经死了,再折腾这事儿,还有意思吗?我告诉自己,明天仍旧是大晴天,明天的太阳仍是红彤彤的,新鲜而光艳。
那一次演戏之后,我两周没去工作室,也没见陈梅花。这两周里,陈梅花好像很安静。中间我给她打过电话,感觉她精神蛮好的。在我们煲电话粥时,她还告诉我年后准备大干一场,这几天她在做明年的工作计划。陈梅花这么给我说话,我知道她已经抹过弯儿了。
不就是一个吴教授吗?不就是内心有些恐惧吗?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精神的世界在巨大的物质生活面前,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影子,没什么崇高的?难道内心就比身体高尚吗?
正当我为陈梅花高兴,也为自己高兴时,街道办派出所的警察找上门来。那是十二月的一个上午,阳光明媚,我正在阳台上晒太阳。
丁当当,你可能牵涉一宗谋杀的案子,警察说,你可能有点麻烦。
这警察是李占元的同事,我认识他,因为李占元的关系,也一块喝过几次酒。这个警察叫刘旭阳,不比李占元是个假的,他可是有编号的警察。
老刘,先喝茶,慢说事儿,我说,把话说清楚,你别一惊一乍,我的神经会受不了。
老刘坐下来,我老婆余文乐见有朋友来,又从冰箱里拿了瓜子。
老刘,我说,我怎么会和谋杀有关呢?
老刘说,陈梅花你认识吧?
当然认识,我说,我工作室的老板。
陈梅花已经投案自首,老刘说,她说是她谋杀了吴小光,也就是她男人。
这事我知道,我说,吴教授死后她曾经把我当作情感垃圾站,给我倾诉过,我以为是她内心空虚编造出来的一堆破事呢,根本就当一个笑话听的。
你推脱得倒干净,老刘说,我知道谋杀案与你无关。
老刘,我说,你知道跟我没关系,还一惊一乍地吓唬我?
我就是唬你一下,老刘说,主要是到你这喝口茶。
你扯淡吧,我说,陈梅花肯定说什么了。
你跟谋杀无关,老刘说,可是跟谋杀案的主谋,陈梅花有关。如果把案子放大,你在陈梅花的谋划里也是受害者。
老刘,我说,陈梅花都给你说什么了?我怎么是受害者?我可不是受害者。
老刘笑眯眯看着我,抿了一口茶。
不是受害者,老刘说,那就是受益者了。老刘看了我一眼说,下面咱们录音。
我知道老刘是在提醒我说话要实事求是。
刘警官:你有哪些受益?
丁当当:陈梅花投资“河图”工作室,她投的是财力,我投的是人力和书号资源。赚钱我们二一添作五。
刘警官:她仅仅是为了挣钱吗?
丁当当:我是为了挣钱。
刘警官:除了赚钱之外呢?
丁当当:友谊。
刘警官扑哧一下笑了。
这录音是录着玩的,刘警官说,看把你紧张的,实话告诉你吧,陈梅花已经拘押,正准备移交法院审判。这整个案件跟你毫无关系,可以说整个案件发生至吴小光的死,你毫不知情。不过,陈梅花在从头至尾的供词里,多次提到你的名字。陈梅花说,为报复吴小光对爱情和家庭的不忠,她约你喝咖啡,就是要上你的床;她和你一块做工作室,更是为了长期和你上床。她说,她现在感觉对不住你,她是在利用你报复吴小光。
刘警官诡秘笑了一下,继续说,你是不是在身体上也有收益?
我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事儿已经敞开了,话却敞不开。
你是不是感觉跟漂亮女人上床是沾光的事儿,刘警官说,至少感觉是不赔本的?我也是这么认为,可是陈梅花却不这么认为,她说,她只给了你肉体,而没有把精神给你,那是不完美的,是丑陋的,而你却给她了肉体和精神,是完整的一个丁当当。
这时候我老婆余文乐走过来,她听见我们谈陈梅花。余文乐插嘴。
刘警官,我知道这个陈梅花,是一个精神病,我家老丁把她做的事儿,当作一个笑话给我讲过。
我不想让她胡扯,主要是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和陈梅花有更深一层的关系。
我告诉余文乐,楼下的花园里有很多种名贵的花都开了。
余文乐怏怏地带儿子走了,我和刘警官继续聊天。
老刘,在我们的眼里,我说,我是受益者,不光是金钱,还有陈梅花保养得水汪汪的身体。难道我有损失吗?我不就是在她身上打了很多的炮吗?射出去了很多子弹吗?
我也是这么认为,老刘说,可是陈梅花却说,你被她玩在股掌之间,从精神从她的内心讲,她不但报复了吴小光,也用她的身体报复了你,报复了男人。她说,她审视了她和你的关系,是要和需要的关系,不是美与审美的关系。我根本搞不懂这个大学教师的一套说词,所以就来听听你的看法。但我隐约感觉,她很有骨气,也不是骨气,在她身上,是一种修养,是一种气质。也正是这种独特的修养和气质,在我们的现实生活里,又毁灭了她。
我抓抓头皮,感觉陈梅花已经陷进她的所谓明亮的内心了。这个事情既然跟我毫无关系,我突然就想起一个人,就是陈梅花在河图工作室做调查笔录时说的那个王美琦。我告诉刘警官,王美琦,陈梅花提到过吗?刘警官看看我说,没有,陈梅花主要供出了她谋杀的经过,之前和之后案件链条上,除了说有愧于你之外,就再也没有提到过谁。我说,吴小光是死在他自己工作室里的,吴小光死时只有王美琦在场,据说是吴小光教授的情妇。既然是调查吴小光的死,我想,调查一下王美琦,或许会更有利于弄清楚真相。
我这么说,刘警官就往派出所里打电话,让派出所里派人去找王美琦。刘警官说,明天,你也去所里看看陈梅花,她说她有重要的事儿给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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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在审讯室里见到陈梅花,也见到刘朋斐和王大壮。场景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悲壮,陈梅花没有戴手铐,刘朋斐和王大壮也没戴。这是我第一次见刘朋斐和王大壮,他们跟我想象里的模样差不多,都很文静,也都很瘦弱,还戴着金丝边眼睛。陈梅花承认谋杀,刘朋斐和王大壮却坚决不承认协助陈梅花谋杀。
刘朋斐和王大壮见到我,表情都有些悲戚。刘朋斐说,我只是陪着陈梅花玩玩,也没暗示过她什么,只是想让她从精神困惑里走出来,很多事儿只是口头上说说。实话实说,我们都是实话实说,都没有在体检报告上做任何手脚,医院留有记录,不信你们可以去调查。这话刘朋斐早跟警察说过了。我知道警察已经确认他们没有在体检报告上做过手脚。
我知道他们是清白的。
我问刘朋斐,你跟陈梅花睡过觉吗?
我这么问,刘朋斐很惊疑。
刘朋斐说,这跟谋杀案有关吗?
我说,当然有关。
刘朋斐说,有吧,不过我阳痿。
刘朋斐狐疑地看着我,然后问我你是警察吗?
我摇了摇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2
在另一个审讯室里,陈梅花见到我却笑眯眯地说,我的心里终于敞亮了,我可以重新做人了。我要蹲大狱,“河图”工作室,你一个人好好打理吧。
你儿子呢?
有他爷爷奶奶照看。
你想蹲大狱?
鬼才想。
据刘朋斐说,吴小光确实是癌症晚期。
我这么说,是想劝说陈梅花放弃她心中虚拟的谋杀,可是她却接受不了。我知道她太爱吴小光了,这种爱我不能说是病态,也不能说是高尚。尽管她为了报复,把身体给了我,可是她的心仍在吴小光那里,她把爱分割了,我这儿只有她的身体。
王美琦也可以证明你是无罪的,她的证据足以证明你模拟的谋杀案,是一个愚蠢的笑话。我是说,你对一个不存在的案件进行负责,那是不值得的。
我很惋惜地告诉了陈梅花这个真相。
3
后来我和刘警官在一块儿喝酒,又说起陈梅花谋杀案的事儿。刘警官说,在陈梅花医院医院做脑瘤切片检查之前,王美琦已经陪吴医院做过血液检查,检查的结果是癌瘤晚期。吴小光只不过是没告诉她,一是他们夫妻关系看着和和睦睦,实际上早彼此提防。还有一个原因,据王美琦说,吴小光想再诊断一下,也想在最后的日子里,融洽一下他和陈梅花的关系,吴教授很爱她,他对陈梅花的爱简直让她嫉妒。可是陈梅花提防之深,使得吴小光彻底失去信心,因为他知道在他活着的时候,他们的疙瘩永远是解不开了。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那一天我透过玻璃,看见王美琦接受刘警官调查,见王美琦把一个纸袋递给刘警官。当时我不明白纸袋里装的是什么,现在才知道,那就是吴小光的切片检查。等刘警官问讯结束,出来见到我,问我见陈梅花了?我说,见过了,又说她是真缺了心眼,一心一意想去蹲大狱。
这个案子跟你没关系,刘警官当时就告诉我,有关系的是你乱搞男女关系。
这句话刘警官说得很不严肃,我也忘记当时是如何回答的了。
4
陈梅花从派出所出来,她一直纠缠着我,非让我在工作室里模拟一个法庭,让警官李占元和我对她模拟审判。陈梅花这一无理要求,让我感觉她的精神确实不那么正常了。我把这事儿告诉李占元。李占元说,想玩过家家,赶在周末没事儿了,哥们就陪她玩玩?为此我又请李占元和刘警官喝了一顿酒。
在工作室里,我们布置了法官席、原告席、被告席。李占元是法官,我是记录员,陈梅花自己既是原告又是被告。我想,这恐怕是有史以来,最诡谲的案件审理了。陈梅花告自己谋杀了吴小光,她把事件的前前后后又说了一遍。我能看得出来,她急切盼望法庭判她有罪。可是王美琦提交的吴小光的血检查报告,日期是在她陪吴小光做切片检查之前,也就是说,吴小光早就知道自己患了绝症。
陈梅花听完李占元对她的无罪宣布,突然喷出一口鲜血。我知道她崩溃了。这崩溃是崇高的崩溃,她经营了那么长久的精神谋杀,她以爱的名义经营的纯净的内心,原来都是她自己虚拟和幻觉,那是根本不存在的。这让她的精神谋杀行为,看着宏伟、崇高,却一下子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们审理了一个精神病,李占元说,她八成早就疯了,你带她去精神病院瞧瞧医生。
陈梅花大叫,我没有病,我不是精神病。
李占元笑着说,精神病都说自己不是精神病。
我只好把她送回家。丁当当,陈梅花说,你也认为我是精神病?
你不是精神病,我说,我是天底下最大的精神病。
陈梅花叹了口气。
我哪里知道是这样的结果?陈梅花说,我只是不想愧对良心,不愧对内心,不愧对自己。
陈梅花再次叹了口气。
吴小光没死的时候,我活得就很苦,陈梅花说,吴小光死了,我在情感上解脱了,可是在心里却更苦了。
我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后来我以朋友的名义,医院,她再也没有大喊大叫,倒是乖乖地配合我办了入院手续。
5
三个月过去了,现在已是春天。这一段时间,陈梅花和我一直忙于工作,大家都很安静,也很少说话。我知道,她是觉得之前她的话说得太多了,现在就沉默不语,也算是美德。从此,她不再把我当作情感垃圾站了。我长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心里爽朗多了。
有一天陈梅花靠在窗户前告诉我,我们的“河图”工作室本季度盈利五万块。我知道,陈梅花已经不再是那个神经病了。
你是我的卓文君。
陈梅花站在窗前,看了我一眼,转过脸看着大街上涌动的人群说,我要做你的潘金莲。
《牡丹》创刊于年,郭沫若先生为之题写刊名,河南省一级期刊,主要刊登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等纯文学作品,创刊以来得到了许多作家和文学爱好者的信任和支持,被誉为“牡丹花中王,《牡丹》刊中花”,是古都洛阳的一张文化名片,是作家和文学爱好者们的精神家园。
王小朋(小说、散文):posuidige
s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