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城关镇曲儿街第七道拐弯处,有一座小巧玲珑的院落。
说它是院落,不算太准确。再冠以小巧玲珑,便显得有几分不妥当。说它不是院落,也不妥当。要让小院北头的梅凤兰听见了,那是要出事的。轻则让她痛骂一顿,吵急了,那女人腰一躬,头一低,会把你撞到对面院里去。
一排五间房坐东朝西。夏天,被太阳盯得死死的,小院南头盛牡丹家温度计上那条红色的水银线,象一个做官有了瘾头的人一般,趴在摄氏三十五度以上,死也不肯稍微往下降一降。太阳十分公道,夏天照的时间长了,给的热量也多,冬天就打点折扣,尽量少照或不照,以使得曲儿街居民们少点口舌。
屋前有两步宽的地盘,又让院墙占去一尺二寸。一院三家人,曾想在院里筑起两道界限来。可是量来盘去,不是放不下煤,便是转不开身,各家都不方便,也就作罢。进城半年的新媳妇儿林水仙,住惯了乡下一家一户的大院落,自从来到小院子,直觉得象百灵鸟关在笼子里一般,背着人哭了好几次。好在新女婿疼爱她,几句话便把她哄的笑了。小两口有哭有笑,倒也怡然惬意。到后来,水仙挑来几担土,拢在尺来宽的墙头上,栽了葱,插了花,顿时给枯燥的日子添上几许色彩,也就不再抽抽泣泣,惹得人心烦。
出大门口,下五层台阶,便是曲儿街道。先人们用拳头大小的石块儿铺就,往后繁华了好一阵子。梅凤兰生的晚了些、没见过那阵势,但听人说过。和人吵起来,她总是嚷道:“哼!回家问问你妈去,曲儿街是甚么地方!往年红火得要命哩!熏鸡熏蛋熏鸭子,麻花麻叶黄米馍,什么东西没卖过!你也配和我梅凤兰吵架?回家找你妈吃奶去!”
几十岁的人把她惹下了,她也这般地骂。梅凤兰是曲儿街的女丈夫,没人敢惹她。
其实,曲儿街的繁华早就衰落了。县城虽然不大,柏油马路好几条。商店小铺,小摊小贩,都在柏油马路上。汽车进不了曲儿街,手扶拖拉机开进来,不是刮坏了东家的墙皮子,就是撞塌了西家的檐台石,现代化的交通运输工具,不愿理睬曲儿街。
因此,往来于这条蹩脚小街的,只有送菜拉粪的小平车。到了梅凤兰她们的小院跟前,喊一声:“凤兰伙计,你出来!”
梅凤兰掩着怀,走出了院门。遇着菜车,抓几把鲜菜。遇着粪车,吆喝他们到她营造的三处茅坑舀粪去。粪坑也简单,拣一块地方,挖一个坑,埋一个有了裂缝的破大瓮,围一圈破砖头,就成。梅凤兰的粪坑永远舀不完。头一拨走了,她腿脚利索,担来一担水,往里一倒。第二拨来了,再卖个贱价钱。买也得买,不买还得买,不然她和你纠缠上没完。
菜车停在院墙外,梅凤兰抓了菜,赶车的人还不走,探头探脑往小院南头瞅。粪车来了,梅凤兰已吩咐他们舀粪去,那些人也不动,蹭到大门口,往南头瞭。惹得梅凤兰来了气,胸脯也不掩了,好一顿泼骂:“你孙子们吃了五谷想六谷,到曲儿街你娘娘门上找便宜来了!看你们那一脸灰相,还想吃口嫩豆芽?盛牡丹就在炕上坐着,眼皮都不待瞭你们,快快走!快快走!”
说罢,虚掩一下怀,头一扭,进了院。其实,她里头还穿着背心.不掩那一下,人们也不会看到她甚么。不过是她的一点小手腕罢了。
盛牡丹正对着镜子试衣裳。听见梅凤兰嚷嚷,她靠着炕沿边,从窗户那儿一瞭,就瞅见大门外那伙人了。她知道那伙人想看看她,就不慌不忙地扣住纽扣,顺手把头发抿一抿,拿起小簸箕,装做倒垃圾,出门在自家窗台下站上一小会儿,把大门外的眼睛都吸到她身上。这时候,只要她转过身,使上一个眼色,或者问上一个价,那一车菜准会有人给她码在小院里。
可是,牡丹从来不干那种事。梅凤兰软硬兼施,劝说过她无数次,她都是抿着嘴笑笑。气得梅凤兰没法子,等她往窗台跟前一站,就嗵嗵地走过去,吱一声关上大门。
谁也别想看!
小院大门关上了,中间一间屋里走出来林水仙。她踩一个小板凳,在墙头上掐两把葱,一家给一把。梅凤兰拿过去,一口一声好妹妹。盛牡丹笑笑,很有礼貌地点点头,门帘一撩,进了家,水仙只好跟进去。
盛牡丹家里好干净。大炕上铺一块花漆布,漆布上画着“凤凰戏牡丹”。炕围子油漆放这一道一道的亮儿。最稀奇不过的是屋地,方砖墁就,用油和着烟黑浸过了,一日三次用抹布擦。人站在门口,地上能映出影子来。从门口起,地上垫两行小巧的踏布,一行通到炕脚,一行通到油漆发亮的柜子跟前。林水仙怯怯地站在门口,说:“牡丹姐,你就帮我把这点葱吃了。我想再栽点别的东西。”
牡丹这才接过去,随手拿起炕头放的电梳子,笑嘻嘻地说:“过来,姐给你做做头发。”
一院三家人,倒也处的和和气气。
近几天,小院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梅凤兰连卖了几缸粪,手头有了三块钱。盛牡丹用买来的布头拼了一件小圆领儿缀金丝的灰褂子。林水仙好几天没柴烧,忽然也有了盼头了,脸上挂出笑丝来。
县里头要开物资交流大会。凤兰那三块钱,要买零食吃。牡丹那件灰褂子,要在上街时穿。水仙呢,娘家有人要送柴来。这小小乐趣,把三个女人高兴的好几晚上没睡好。
这一天,天还没有大亮,梅凤兰早早就起来了。她五短身材,粗粗胖胖,虽说个子不够高,脚片儿倒大。从起床以后,就不让全院人有片刻的安生。一会儿嘎吱一声开了大门,嗵嗵嗵跑出去,不到五分钟,嗵嗵嗵又跑回来。可着嗓子喊:“喂喂喂!该上班的赚钱去,该上学的念书去。你们走光了,我们女人们上街赶会去。人家彩门扎起来了,帐篷搭下一条街,红火乱阵了!死鬼们,中午我不回来,吃什么你们自己做去。”
说罢,扭过头嗵嗵嗵地跑了。
一清早,梅凤兰往街上跑了七十二遭。好不容易把男人娃娃打发走了,日头已有两杆子高。急得她站在院子里叫:“水仙,水仙,又不是娉人哩,梳洗打扮没完了?我是好心好意陪你上街去,怕把你这新媳妇儿踩扁了。你倒没个完,到底是走呀不走?”
慌得水仙跳下地,端起铝锅走出院来,一边笑嘻嘻地说:”人家早就等着你,谁说不走嘛,全凭你护着我哩!”一边往风箱炉子里压一铲子湿煤面,把锅坐在炉子上。凤兰伸手要揭,水仙手一压,脸红红地说:“给他留的晌午饭。家里就有点……”话不好出口,憋得她眼窝儿湿了。
凤兰忙直起腰,冲西头屋里说:“哎呀呀,我说你!不怕让人抢跑了?我跟你一块儿走,沾点光,让男人们也馋几眼,你是愿意不愿意?”
盛牡丹掀起门帘走出来,满头都是塑料卷发器。一手捏一绺碎头发,一手把嘴里咬着的橡皮筋拿下来,笑眯眯地对凤兰说:“把你急的!城里住了多少年,什么样的红火没见过?也不怕让人笑话。”
说完,两道细眉轻轻一挑,背着林水仙,给凤兰一个眼色。
凤兰明白了。可她又实在等不得。进了家,见炕桌上放着一瓶酒,便用牙咬开盖儿,倒了一杯,搁一匙糖,先用嘴抿了一小口,辣得她肠子里起火。倒回去不好,干脆端到大门外,请过往的熟人喝。人们抿一口,夸她几句,凤兰心里一乐,倒不觉得等人难熬了。趁盛牡丹不在院里,她还对着林水仙的耳朵说:“仗着她吃几天市民粮,还小瞧你哩,听听那妖精的话!”说得林水仙低着头,心里挺不自在。
等到盛牡丹打扮完毕,天快中午了。三个女人出了院,锁上门,高高兴兴地往大街上走去。
曲儿街离主街道百十来步远。等她们到了街口,满条大街挤满了人。但见人头攒动,熙来攘去,哪里还有个插脚的缝儿?盛牡丹对林水仙说:“拉着我的手,可不敢走散了。”话是这么说,却把两手插在衣兜里,让林水仙拉也没法拉。
梅凤兰接过去说:“就是就是,咱看看村里来的那些野女子,黑夜回来也好有话儿说。”
正在这时候,街上过来一辆宣传车,人群轰地一挤,梅凤兰趁机往人缝里一钻,不见了。盛牡丹往旁边一闪,再紧走两步,上了街道边上的一个高台阶。正好有一个高个子男人,她便站在那人背后,往下一瞅,见林水仙痴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禁抿嘴一笑。
2.
梅凤兰如鱼得水,穿行在人流中间。
她不待看人们的穿戴,也不爱到帐篷里看卖什么衣裳。人活着,不是为穿好衣裳,不露肉就行了。人活着,是为吃好东西。看看盛牡丹那样儿,一天三换衣,把个身子箍得紧绷绷地,那是专为让男人们眼馋。那些男人们也贱,就不看看她一天吃得是些甚么东西,一斤豆腐匀成三天吃,豆腐片儿薄的象纸一样,煮进锅里就化了,一碗菜,净是些豆腐星儿,那也叫吃菜?她梅凤兰要么不吃,要吃就是三斤一锅烩,半个月来一次,吃着多痛快!
梅凤兰人长得粗笨,脑子却是满够用。她可不和盛牡丹相跟。那女人和她同年同岁,却是长得天仙女一般,连梅凤兰看着都想掐一把,和她相跟上,让她梅凤兰做陪衬,让人们奚落她,她才不干那傻事。再说,盛牡丹人家是城市户口,一月到粮店买一次粮,公家给搭配的要什么有什么,傲的她眼珠子都长到脑门上去了。梅凤兰一见了她,就觉得自个儿低人一头,就想找茬吵闹一顿出出气,话到了喉咙口,总是不由人咕一声又咽到肚里头。她不忍心和那个美人儿吵。
可怜的凤兰子!
十八岁那年,凤兰从小山沟钻出来,嫁给城里头的一个油漆匠。
那时候,她是一个羞怯怯的山里姑娘。初到城里来,不敢见生人。户口转不到城里,城里不给分房子。她和男人东住三天,西住半月,串房檐串了十几年。城里人脑筋灵活,嘴皮儿薄,眼睛里头水儿也多,见凤兰子老实的象个榆木疙瘩,就想占她的便宜。
她上街买菜,还没开口问价,脸先红了。等到跟前没了人,才低声细气地问:“菜多少钱一斤呀?“说完,赶紧低下头,眼睛盯着鞋尖子,等着人家搭话。
卖菜的见了这阵势,心里好一阵瞎折腾,开玩笑说:“哪家这么个惹人怜爱的媳妇儿?吃菜你尽管拿,不要钱。抬起头来,让哥看两眼。”
气得凤兰扭转身,菜也不买了,回家靠在门背后抹眼泪。
住了半年功夫,有人认准这小媳妇儿了。她上街,就有后生们跟着,什么狗屎也能从嘴里吐出来。
“凤兰子,你男人要上夜班,给咱留个门。”
“大妹子,你吃甚么药哩,胸脯那来高?”
慢慢地,梅凤兰悟出点道理来了,才不哭哩!你孙子们想占便宜,咱看到底谁能占上!买菜时,她不低头了,胸脯一挺,手一伸,喊一声:“拿菜来!”
那人乖乖把菜递给地,顺势儿把她手抓住。她也不挣出来,让他捏上一阵儿,随后一抽,骂道:“枪崩货!吃了五谷想六谷。菜钱我还你了。”
那人还要让她多拿菜,她便狠狠地剜他一眼,扭身便走。心里想道:“没出息的货!菜是你孙子一滴汗一滴汗种出来的,你当是刮风刮来的?卖不下钱,回去看你老婆怎么收拾你!”
等到后来,她接二连三生下一对半儿女来,更把人世看清了。有人和她打咧咧,她应付自如,总不让他们占了大便宜去。梅凤兰掐算得很精明,她筑起一道短短的防线,谁也休想最后突破它。那种事丢脸,要传回村里去,她爹会把她的腿打断。
她却占了便宜了,白吃点菜已经不算一回事。正月十五闹元宵,每个机关都在大门口点火龙,把半汽车煤点着了,让人们烤火看热闹。等到夜深人静,那火龙着得还旺旺的,梅凤兰肩挑铁丝拧成的大筐,手提一把大铁锹,来到火龙跟前,摆好架式,一手抡圆锹,一手遮住脸,只听砰地一声,锹到火龙塌,火花四处迸溅,火块儿在冰地上滴溜溜地翻跟头,吱吱响几声,一会儿火苗儿没了。梅凤兰不慌不忙地把焦炭挑回家里去。
门房被火龙倒塌的声音惊起来,一看是梅凤兰,该管也不敢管了。装个笑脸,讪讪说道:“垫伙计,慢点挑,看把你那膀子压坏了,没人心疼我心疼。”
“压坏了你给揉,住医院你花钱。正愁没人疼我,这里跑出来个乖孙子!”,凤兰回头笑笑,挑着颤悠悠一担战利品走了。下一回来,她便把自己男人带上,谁也奈何她不得。
男人有的是病,少的是心眼。里里外外,全凭着梅凤兰打天下。她跑到城郊的生产队,落下了她的户口。往年间,她从来不用到队里分口粮,到时候,有人给她送到家门口。她跑到居委会大闹一场,居然把曲儿街小院的两间房子弄到了手。
可是近二年,梅凤兰觉得她那两下子有点吃不开了。最憋气的是户口。想转成市民,那比登天还难,她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就是转不了。队里把地包下去,当初问她要不要,她一口拒绝了。成甚么话嘛!梅凤兰在你“农业社”吃粮就倒了大霉了,还再让我到地里背太阳?你娘娘不干那营生!要让盛牡丹看见,会把她乐死哩。她一赌气,结果吃了大亏。队里只给分点基本口粮,还要等到年底自己去拿。好粮食轮不上她,头等留了籽种,二等交了公粮,三等社员自己吃。她吃的,是四等粮,簸簸晒晒,半年功夫倒把一年的粮食吃完了。梅凤兰到队里闹了好几次,把她那一躬腰、一低头的招数也使出来。到头来,才知道自己闹不过“农业社”。世界上没人管得了她,人家也就不管了。
已经是中午时分,梅凤兰还没吃早饭。她左钻右钻,走到卖零食的二道街:“喂,买卖怎么样?让人怪惦记的。”
卖货的人一抬头,笑眯眯地说道:“小本买卖,不赔不赚,就为大伙儿图个方便。凤兰子,把手伸过来。”
凤兰攥起一把就走,走出一两步伸出手掌一看,竟是些桃干杏干酸果子干,酸得她胃口猛然一缩,心里骂道:“你娘个不出血的白萝卜!”
赶忙又走到下一个小摊子跟前,见是卖点心的。点心装在镶了玻璃的“亮盘”里,红红绿绿,煞是好看。馋得梅凤兰一口一口咽唾沫,抬头看那卖货人,庄户汉打扮,根本不认识。她只好怅然离开。好在紧挨着的那个人她眼熟。
“老二,你个挨刀货怎老躲着我?怕我把你一口吃了?你个没良心的!”
慌得那人朝她连连摆手,见她走近了,低声喝道:“你不能悄悄地?如今人们心盛了,都讲个脸面。你吆三喝五,不怕人笑话?给你一把杏瓣,快些走!”
梅凤兰气得差点跳起来。她昂起头,刷一声从口袋里掏出那三块钱来,冲那人一亮,往地上吐口唾沫,走了。
她算把城里这些小商贩看透了。他们占了小便宜,只给她点瓜籽儿杏瓣儿。只有李寡妇好,她帮着拉风箱,末了给她一碗漏了馅的饺子皮吃。吃好吃歹不说,人家有个心意。其余那些人,都把她梅凤兰不当人。今天她想花点钱,用那卖粪赚来的三块钱,买一只熏鸭子,当着那些欺负她的人大嚼一通,把骨头扔到他们脸上去。
她想吃熏鸭子,想了三年了。有多少次她蹭到摊子跟前,那卖鸭子的人头一低,装做没看见。她也不好嚷嚷,人家谁能整只送给她?好几块钱哩。今天,她舍出这三块钱去,把丈夫忘了,把穿着露脚趾头鞋的孩子也忘了,她要把那三块钱花得光光的!
梅凤兰走到卖熏鸭的摊子跟前,左瞅右端详,想挑一只小的,瘦的,份量轻的。肚子里咕噜噜地响,脑子里也在咕噜噜地转。偏偏在往外掏钱的一刹间,她想起丈夫和孩子来了。“自个儿一分钱赚不上,白担个城里人的名。一窝四五口子吃喝男人那两个钱,我这真是鬼迷心窍了。三块钱够一家子过一个星期哩,我吃那熏鸭子干甚?黑不溜秋,看着都不顺眼,我吃它干甚!”
梅凤兰不买了,她抬起头,倒想看看能吃得起熏鸭子的是些什么人。
不想,她一眼就看见了林水仙。往日那小媳妇儿脸蛋子白净白净,如今却是红馥馥地,正站在摊子跟前,和一个挺俊气的庄户后生吃鸭子。梅凤兰心中一乐,赶忙把三块钱装进口袋里,心想这熏鸭子在这儿等着她呢。她朝水仙走去,却见那两人你撕一块,我撕一块,肩膀挨着肩膀,一边吃,一边说,还一边笑个不住。梅凤兰往前跨了一步,使劲吭吭了两声。
那对年轻人停住了笑,林水仙竟然还朝那后生眨眨眼。随后,又买了两只鸭子,连吃剩的包起来,眼皮都不撩她梅凤兰,拉着手儿走了。
好个不要脸的东西,你连老娘都不如!老娘户口就在城边边,离市民只差一拃长!你不过是个临时户,有什么脸皮住到城里来?还竟然还在曲儿街占了一间房,那是你男人哭鼻子抹眼泪才要来的,你倒在这里跟庄户汉吊膀子!怪不得你平日价眉头上挽疙瘩,敢情你是想这个野汉子!老娘今天也不吃你那鸭子,就盯住你!一院邻居,我不能让你依了心,倒她娘活的比我还强!
梅凤兰紧跟在这一对的后面,想看看他们干些甚么鬼名堂。
看哟看哟,说悄悄话哩。丑死了!看哟看哟,男的用力捏女的手指肚儿哩,林水仙还有脸咯咯地笑,脏死了!看哟看哟,林水仙还把那男的轻轻捣了一拳头,贱死了!
那俩人一路挤,一路还买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倒好象他们腰里有几十块钱似地。
一直跟到百货大楼门前大售货棚跟前,梅凤兰已经把他们的把柄拿住了。眼看见他们又要去挑衣服,她忍不住了,在背后大喊一声:“站住!你们两个不要——”
话没说完,梅凤兰倒愣住了。
老天爷爷,看不透那小小的林水仙还会变哩!从小院出来时,她明明是烫过的头发,一卷一卷趴在脑袋上,怎就突然变成两条大辫子,顺溜溜地贴在了胸脯前头呢?衣裳也不一样,身材也不一样,只有脸蛋儿有七分象。细看去,也有三分不象。
那显然是村里来的小两口。如今人家立眉瞪眼地看着她,她可怎办呀?
梅凤兰有的是办法。她稍一愣怔,立即从那两人身边擦过去,朝着前面喊:“站住,你们两个不要命的灰娃娃。”
再往前走,就是李寡妇的饺子摊了。梅凤兰觉得肚子里又在叫。但她忍了忍,再没跨步儿。有一股无名火烧燎得她好烦躁。她是天不管、地不管的城里农户儿,她不知道天地间究竟出了什么事,农村人进城来竟敢嘻嘻哈哈,伸手就买了三只熏鸭子!
她不想去混李寡妇那漏了馅的饺子皮去了。她要回家去给男人和穿着露脚趾头鞋的娃娃们做一顿好饭吃。炖它一锅豆腐搁它点肉,老婆汉子喝它一盅放了糖的酒,有手里这三块钱,管够管够了。往后怎么过,也得商量商量,她不想去混那儿棵烂菜,几个烂饺子皮去了。梅凤兰顶天立地,喊上一声,曲儿街都颤悠,她就那么丑?就那么脏?就那么贱?就连村里的人们也不如?
他娘的!
梅凤兰把胳膊抬起来,用肘子骨戳开那些挤她的人,头也不回地回曲儿街小院去了!
3.
盛牡丹有她的小算盘,她不愿意和同院的那两个主儿走。
牡丹是县城里的一枝花。爹娘给了她一副好容貌。小的时候人们惯她,宠她,她就冲那些人甜甜地笑一笑。那时候,她晓得的事儿不多。等到上了中学,小牡丹突然开花了。她高挑挑的个子,鹅蛋型的脸,脸蛋儿象白玉雕成的,一笑两个小酒涡。和人说话,两道细眉一挑,话先从眼睛里头流出来。男生们羞怯怯地看她。问他们演算步骤,他们连得数都会告诉她。漂亮的脸蛋,苗条的身材,把盛牡丹坑害了。她的数学作业总是优,一到考试就露了馅。有个男生想帮她,被老师从考场上轰了出去。牡丹稀里糊涂出校门,什么学校也考不上,什么工作也做不来,就剩袅袅婷婷一副身材,俊俊秀秀一张好脸盘。
好在离校那年,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她同班的同学们,谁都没考成大学。他们插队返乡,都成了生产队的人。她一回到家里边,提亲保媒的围了一大圈。盛牡丹挑一个眉脸俊的,有风度的城里男人,匆匆忙忙变成少妇人。
她连着生了两个孩子,线条变得丰满,把全城人的眼睛吸住了。她往哪里走,哪里就有人痴呆呆地瞅她。牡丹在学校时就被人看惯了,如今已经有了孩子,还怕人看?她知道那些人的心思,就天天上街兜一圈儿。脸上搽点孔雀霜,穿着自家做的新衣裳,把身上的曲线勾勒出来让他们看。
牡丹看不惯梅凤兰那粗鲁下贱相。她不占谁的便宜,别人也休想占她的便宜。她是公园里的花,准看不准掐。
买点菜,排队的人悄悄给她让地方,她装做没看见,按次序自己排上了。称菜时,卖菜人把称杆挑得高高地,她就多给他二分钱,窘得那人没话说。走在街上,她从来不东瞅西瞭,也不和人眉来目往。微微低着头,半笑不笑,看着路,也看着自己丰满的胸脯,一步步往百货公司飘了去。路上的人以为她把谁都没搁进眼里头,其实她把什么人的形貌体态都扫见了,她要是会写小说,能写出一百二十种男人的眼神来。
可惜她不会写。
从街上回来,盛牡丹款款地关上门,把身上的新衣裳脱了,就开始收拾她的家。先把炕上的漆布擦三遍,再把柜顶揩五次。随后,把节省下来的菜籽油倒一点在地上,擦呀擦呀,揩呀揩呀,直到照出她脸上的酒涡来,才停住手。直起腰来,看看自个儿干干净净的小窝,脸上挂起心满意足的微笑。
盛牡丹知道自家的份量,她不和院里的人闹矛盾。她是高中毕业生,大小算个知识分子。她长得漂亮,惹人疼爱,她是市民供应,她比她们会过日子。在这个世界上,她还和人斗什么?梅凤兰是炮筒子,有人对她盛牡丹起了歹心,那女人能保护她。
林水仙是村里来的新媳妇,想学城里人的样儿,得跟她学,处处都得巴结她。
这枝不准掐的牡丹花,算计起这类事情来,很有点小聪明。
盛牡丹今日上街来,有她的小九九。她早就想做一件雪花呢中大衣,总不见百货公司卖布头。趁着赶会,她想再去看一看。
从高台阶上下来,她就一直跟在梅凤兰后头。她知道凤兰走路从来不回头,万万不会发现她。
她看见她那馋相,心里直好笑。不由把腰挺得更直些,头也不知不觉地昂起来,引得跟前的人不走了。
“你个死凤兰!”盛牡丹心里骂那个攥了一把杏干桃干酸果子干的同院邻居,“活得真没个情由!你三十来岁,身强力壮,不爱到地里劳动,不能想法子摆个货摊?你又不是舍不出脸去,我要是你,我甚么事情也敢做!“
是的,标致丰满的盛牡丹,实在不能跟矮胖粗笨的梅凤兰比。其实,牡丹的日子也够紧巴的,一个人赚钱,养活三口人。偏偏盛牡丹又爱穿,虽说是心灵手巧自个儿做,布头却是用钱买来的。她早就瞅准了百货大楼那件雪花呢中大衣,一问价钱,吓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可是牡丹有教养,不露出马脚来。她悄悄地去看了十二回,有谁能知道?她十几年买过多少小布头,做出来的衣裳谁不夸?
做人得象她盛牡丹,什么时候也活在人前头。
人声嘈杂,盛牡丹没有听见梅凤兰那一声喝喊。她见她跟着一对年轻人走,她也在后面往前蹭。待到了百货大搂前的大售货棚跟前,一转眼不见了梅凤兰,盛牡丹这才不慌不忙地站在临时搭成的柜台前。
靠着棚顶,拴了好几道铁丝。铁丝上挂满了五光十色、式样新颖的女服装。盛牡丹要有钱,就把所有的衣服全包了。
可是,她口袋里只装着三十元钱。那还是靠一斤豆腐吃三天省出来的。她实在匀不出钱来买别的,她要用这一大宗钱,买那种雪花呢布头哩。
她看见那种中大衣了,就挂在她左边三步远的地方。颜色惹人喜爱,式样也做得好。闪闪银色中带点青,时不时还能看见芝麻粒大的小白点,象环绕在山头的云影,象笼罩住河滩的雾。拦腰一道紧身宽边,镶着闪亮儿的银色扣,更给大衣平添几分色彩。衣服有多好,她形容不来。但是,这衣服要穿在她身上,会使牡丹放出更加诱人的光环来。
盛牡丹心里怦怦地跳。她买不起。她问过价儿了。她曾想试穿穿,再以不合心意还给售货员。可那死丫头早就把她看住了,一股劲盯着她问:“你要不要?”问得她白皙端庄的鼻尖儿上,冒出几粒虚汗来。
她又不愿被别人买了去,那衣服只有她穿最合适。
偏偏在这时候,她看见梅凤兰跟着的那个年轻姑娘问价了。她认准了那姑娘的后影,认准了她那双黑油油、长溜溜的大辫子,还认准了她身旁那个年轻的庄户人。他们就站在她前面。
那姑娘问:“同志,那大衣多少钱?”
盛牡丹嘴角一撇,心里想:“那大衣?连个名儿都叫不来,还瞎问甚么价?”
只见那男的碰碰女的,低声问:“喜欢不?”
“真好看!”
“好看就买了它!”
“好贵哩?”
“不信就值一千!同志,把大衣摘下来,我们买!”
盛牡丹心里一惊,着实佩服那人的大口气。她有点沉不住气了,往前挤了挤,想看看姑娘甚么眉眼。
天啦!盛牡丹眼花了吗?那是林水仙呀,就是那个住在小院当中一间房里,羞羞怯怯的林水仙!她怎么有了长辫子,怎么有庄户男人给她买大衣?是她哥?没听说呀?出来时她穿的是米黄色的西服上衣,怎么转眼就变成了村里姑娘爱穿的方格子法兰绒?
那姑娘把大衣穿上了。两条辫子笼在大衣里,分明是林水仙嘛!盛牡丹心里酸酸的,不由慌忙往旁边挤了挤,又舍不得拔腿就走。她微闭住眼,两颗牙齿把嘴唇轻轻咬住,防止眼里的泪花掉下来。稍定定神,她又斜着好看的凤眼扫去,才发现那并不是林水仙。
水仙没有那般红朴朴的脸蛋。那姑娘脸上洋溢着一股诱人的青春气息,充满了欢快和自信。林水仙也没有那么满当当的胸脯,把银灰色的雪花呢大衣前胸撑得鼓鼓的,把人们的眼光从盛牡丹身上引走了。还有曲钱分明的臀部,还有脚上穿的那双棕色牛皮鞋,鞋口那儿,镶嵌了一圈金黄色的花环。
价钱超出百元的银灰色中大衣,让姑娘买走了。那美妙的云,那迷蒙的雾,那闪闪发亮的小星星,都紧紧地贴在那姑娘的身上。盛牡丹跟看着那俩人用粗糙的手,一五一十地把钱点给了那个专和她作对的死丫头。
向来对自己充满信心的盛牡丹,眼里头湿润润地。仿佛有人挖空了她肚子里的东西,心空落落地悬着。她好象失去了一切,换来点什么,是什么,她又不知道。
年过三十的盛牡丹,第一次把头压的低低地,匆匆回家去。这儿不属于她这个爱打扮的,把屋地擦得油光锃亮的美人儿。
4.
林水仙不见了同院的两个邻居,心里好松快。
她才不和她们一起走,她赚丢人。
乡亲们一定都来赶会了。她家里不知道是爹来,还是娘来。要是爹娘来了,她要把他们留下住一夜,小水仙想给爹娘哭几声。然后,悄悄地对他们说:她想家,想村里的人,想村里的山和水。
水仙高中毕业后,怀着绝望的心情回了村,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在家里哭鼻子。这时候,团支部书记给她把信心和力量端来了。那是个英俊的、充满雄心壮志的小伙子。只要站在他跟前,就觉得人生是美好的,生活象一朵绚丽多彩的花儿一样。林水仙抱着随大流的态度,跟着他,跟着村里的年轻伙伴们,上山植青年林,下山铺青年路,累得浑身酸软无力。就在那当儿,她把姑娘的话儿,对小伙子说了。把姑娘的心也端给他。那段日子是苦中有甜,如今想起来,心里还要漾起一阵水波来。
后来,团支书派她到县广播站送一篇稿子。水仙走在县城的柏油马路上,边瞅着城里姑娘花花哨哨的打扮,边暗暗埋怨起自己的命运来了。同是姑娘家,为什么就该着她林水仙在深山沟里受苦累?同是女儿身,为什么就该着她们城里人烫头发,穿那么好看的衣裳?她们比她多了什么?不就是城里有个家吗?
广播站一位年轻的编辑接待了她。那小伙子的谈吐、风度、温情把林水仙灌醉了。当踉踉跄跄走回山沟时,她已经有了一种宏图大志。她要婉转地对团支部书记说,我们两人那事,不合适。她要婉转地写信给那位编辑说,她还没有谈恋爱,还没有交朋友。
终于,山里这娇嫩的姑娘,羞答答地进了城,住进了曲儿街这座小院里,成了梅凤兰和盛牡丹的邻居,成了她们看不起的、户口还在山沟里的新媳妇儿。她把老山沟丢给她爹、她娘、她俊秀的妹妹和她爱过的小伙子和诸位乡亲了。
林水仙进城一个月,就把东西南北都跑遍了,觉得就是那么一回事。接着,忧愁和烦恼就来了。
丈夫对自己还好,可是拉了一屁股债,常常半夜醒来叹长气。两个人吃一个人的粮,怎么省着也吃不饱。她不好意思回村去,没脸面拿她那一份粮。她把乡亲们惹下了。只盼着爹来、娘来,送点柴禾送点粮。她住的房子也长不了,南北头两家女人都想占,瞅着机会下手脚。
还使她发愁的,是整天坐着没事干。上山干活累是累,可伙伴们在一起有说有笑,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如今呢?眼睁睁盼着太阳落。太阳落了,月儿上来。从小院往天上看,能数得清那百十颗星星。没有树,也没有风吹进来。只能听见梅凤兰嗵嗵嗵跑进来,说上一顿听不入耳的话,嗵嗵嗵跑出去,留下一串男人式的笑。只能看见盛牡丹跪在屋地上,把那苍蝇上去都得栽跟斗的方砖地擦过来抹过去,然后换上新衣裳,上街逛去了。留下一股浓重的孔雀霜味儿,
她们生活的有什么意思呢?梅凤兰那么贱,两棵葱就能引得眉开眼笑,又是可怜又是可恨。盛牡丹三十多岁的人了,不惜工本,用孔雀霜盖住她额头和眼角上的皱纹,自以为能美一辈子。人们称她是小摆设,也不晓得她知道不知道?她们竟然还瞧不起她来,她们有什么了不起呢?
林水仙在拥挤的人流中漫无目的地徜徉。她连一分钱也舍不得花,她只盼着能躲在人背后,见一见家乡的人。
水仙凭她的眼力,在人流中判断哪些是乡下人,哪些是城里人。很快地,她分不出来了。穿着好衣服,把腰板儿挺得直直的,她以为是城里人。待人家扭过头来,她看到红扑扑的脸,才知道是村里来的。一样的穿皮鞋,一样的穿筒裤,一样的戴手表,一样的买东西。只是,乡下姑娘们不烫头,不敢放开喉咙笑,不会把胸脯挺高了,不会小看人。她们的脸蛋上,挂着羞怯的笑。小伙子们却不在乎,把头扬的高高地,大声地说笑,大口地吃买来的稀罕食品。
林水仙突然看见了她妹妹。她象触了电一般,浑身一抖,人便呆住了。
妹妹比她小一岁,长的比她秀气,人又诚实。她曾经无数次劝过姐姐,叫她不要这山望见那山高,村里的年轻人正在组织起来,要把小山沟重新描绘一番。山沟里什么都会有的,只是需要她们付出智慧,付出知识,付出血汗。她还趴在姐姐的耳边说,那位团支书人好心好有志气,千万不能让人家伤了心。
终于,她把任性的姐姐惹火了。当妹妹拦住她,不让她往广播站写信时,林水仙一跺脚,把妹妹推出好远,冲着她嚷道:“他好他好,他一个农民有什么好?你看他好你找去,我是打定主意进城里!别跟我来这一套,什么大道理我不懂?不爱听,烦死了!”
水仙看见妹妹买了那么多的食品,也看见妹妹买那件银灰色女大衣了。妹妹红润的脸上,满是甜甜的笑容,象一朵盛开的鲜花。妹妹个儿高,站在那儿,招的人们都在看她。她不管不顾,和她跟前那人又说又笑,不时还来点亲呢的小动作。
水仙调转头,匆匆忙忙往曲儿街小院走去。
5.
大街上真个红火乱阵了。曲儿街却是分外地寂寥、冷落。三个女人都在家,小院里却静悄悄地,仿佛空了一样。
突然,有人推开了小院大门,一连声地喊水仙。
梅凤兰喝了一盅酒,正歪着身子打盹。听见有人叫,倏一声坐起来,嗵一下跳下地。就要开门走出去了,却从门缝里看清了来人的面貌,一时愣住了。
盛牡丹正在擦她的缝纫机。她打定主意,要舍出脸挂个牌子。别的事情干不了,还不会缝衣服?什么式样她都会,剪裁缝熨,任由人们吩咐。听见有人叫水仙,她擦擦手,撩起窗帘儿一看,脸上一阵发烧,慌忙把帘儿放下来。
水仙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来了。她心里一阵乱跳,出去也不是,不出去也不是。亲妹亲姐,没有解不开的死疙瘩。只是,妹妹身边那个人,让她为难了。她瞭见,大门外停着小平车,自家那头骡子扎扮的很漂亮。车上装着柴、装着鼓鼓的粮口袋。妹妹看望她来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那个人也来了,她该怎么称呼他?那本来是她林水仙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