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3)
辛弃疾《鹧鸪天·再赋牡丹》词
网友逊哥儿:辛弃疾《鹧鸪天·再赋牡丹》词曰:“去岁君家把酒杯。雪中曾见牡丹开。而今纨扇薰风里,又见疏枝月下梅。〇欢几许,醉方回。明朝归路有人催。低声待向他家道,带得歌声满耳来。”我对最末二句,百思不得其解。恭请先生拨冗指津。”
钟振振答:这首词通篇都费思量,不仅末二句而已。勉为其难,说一说我的读解,不知是否道着。
题作“再赋牡丹”,乍一看来,似乎是咏物词。但通篇咏及“牡丹”的,只有第二句“雪中曾见牡丹开”。而牡丹一般暮春三月才开,宋代还没有玻璃暖房,没有塑料大棚,冬季冰天雪地,怎么会有“牡丹开”呢?
又,“纨扇”是用高级丝织品做扇面的团扇,夏日所用。“薰风”,夏天的风。语本旧传虞舜所作《南风歌》:“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而梅花一般在冬、春之际开放,夏天怎么会“又见疏枝月下梅”?
玩味再三,词人所赋之“牡丹”,似非作为花卉的牡丹,它很可能是请辛弃疾喝酒的那位朋友家里的一位歌妓的小名。宋代的富贵人家,多蓄养家妓,召客饮宴时,以音乐歌舞侑酒陪欢。
这样理解,全词就豁然贯通了:去年冬天在朋友家对雪饮酒,曾聆听过牡丹姑娘美妙的歌声;今年夏天又到他家做客,再次聆听了牡丹姑娘美妙的歌声。不过,这回她已不是在雪中开放的牡丹花,而是在月下开放的梅花了!怎么知道唱歌的姑娘是同一个人呢?因为题目中只有“牡丹”,没有“梅”。
有朋友盛情款待,有好酒,有美人唱歌助兴,此宴自然甚欢。欢到什么程度?按老话说,是“厌厌夜饮,不醉无归”(《诗·小雅·湛露》)。但酒醒了毕竟还得回家,因为“明朝归路有人催”啊。谁催?当然是夫人,用不着明白说出的。于是,才有最后两句。
最后两句是写自己的心理活动。“他家”,只当一“他”字用,“家”不过是个人称的语尾而已。古无“她”字,男女第三人称都用“他”。回家后,怎么向“他”,夫人,交待自己夜不归宿的由头呢?且待我低声下气地说:“带得歌声满耳来”——只是在朋友家喝酒听歌来着!话外还有话,你懂的,用不着多说了。
其实,词人未必真的“惧内”,他太太也不见得便是“河东狮子”。这不过是酒酣耳热之际,说个笑话自嘲,活跃活跃酒席间的气氛罢了。同时,这也透露出词人与这位朋友关系十分热络。
随手写写的游戏之作,没有什么大意思,但富有生活情趣,难得他写得如此传神!
最后,附送读者“彩蛋”二枚,或有助于对辛弃疾此词末二句的读解。
一、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中《中山悔》条引刘禹锡自述:“昔赴吴台(按,苏州),扬州大司马杜公鸿渐为余开宴。沉醉,归驿亭。稍醒,见二女子在旁,惊非我有也。(女子)乃曰:郎中(按,称刘禹锡)席上与司空(按,称杜鸿渐)诗,特令二乐伎侍寝。且醉中之作,都不记忆……诗曰:‘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寻常事,断尽苏州刺史肠。’”
二、元陆友仁《研北杂志》卷下载:“小红,顺阳公(按,范成大)青衣(按,侍妾)也,有色艺。顺阳公之请老,姜尧章(按,姜夔)诣之。一日,授简征新声。尧章制《暗香》《疏影》两曲,使二妓肄习之,音节清婉。尧章归吴兴,公寻以小红赠之。”
作者/钟振振编辑/冯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