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春深时候,经过一个苗圃。看见苗圃里的花开得正盛,现在的春天里,城市园林之中花开得正盛的景象,已经不新鲜。在仲春时节,也早已经没有了初春时候突然发现地面上匍匐着的迎春花和有着油亮油亮的棕红色树皮的木桃树,分别以灌木第一和乔木第一的姿态,在还有点寒凉的空气里开出繁盛花朵来的时候的兴奋。
花已经是春天里的寻常之物。但是,苗圃里的花还是让人觉着某种不同,仿佛格外具有某种动人的魅力。是同一个品种的花儿多,固然是;是不同的品种的花儿直接衔接,固然也是。可给人不一样的好感觉的,主要还是这些花树的树形:婆娑纷披,乔木也像是有着灌木的自由姿态,枝条自由地伸展下来,花朵挨着人的鼻子,甚至低于人的手臂。这样的一片树木花朵簇拥在一起,就会在有道路的两侧形成一种深远的热河丘陵状的花山,花山加峙的路径又是苗圃中的土路,土路上小草青青,便有了一种外面的生活中和外面的公园里断然没有的景象。
苗圃里的树木一般不过分频繁地剪枝,生长自由,所以比公园里总是被过分打扰的树好看。好看是因为自然,有自然生长的树和开出的花的自然姿态。不剪枝的树一般来说树冠都会是一种蜡烛火苗的形状,在空中形成一种圆润的造型,四周力度结构均匀,可以更好地抵御风雨;树枝树杈的纵横之间有密集有舒朗,密集和舒朗貌似完全自由,可是总的来说又分明有一种平衡,不会畸轻畸重。在花朵点缀上这样的树冠的时候,就形成了一种由无数花朵组成的造型流畅的大帽子,弥漫着香气,招蜂引蝶之余对人也有一种致命的魅力。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牡丹花,不单是指牡丹花,那一定是古人对所有自然形态的树木花朵的总称。古人有幸可以见到那么多往往因为无力打扰而不被打扰的树与花,其幸甚耶。
据说园林美学主要有两种,一种主张一切不动,就保持原状,树木倒了都不准挪走,任何附生植物、衍生之物,都是大自然派来参与这人间的植被之美的使者,不能去除。
另一种就是绝对不允许非人工种植的其他自由草木生长,像那种每年都会自由冒出头来的有着鲜红花朵抑或果实的构树,不管长得多高多大树形多么美妙,也都会被毫不留情地连根去除。即便是人工栽种的树种,也要随时修剪,每年去头,弄成过分瘦身的盆景也在所不惜。宁左勿右的原则,在园林修剪中被严格执行着。
这两种园林美学,前者的基础是现代文明的自然观,后者是古代人定胜天的自然观。有意思的是,在人胜不了天的时候,人们笃信人定胜天;在人已经胜天以后,人们反而追求其未胜之前的天来,只是因为人们意识到,只有那样才不仅环保还美。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一律取了后者的规则。频繁剪枝,树脚刷白,树干缠上黄色的防虫带,时时除草,银杏的黄叶还没有落下来就赶紧摇晃着让它们落地以便一次性地当垃圾收走,芦苇在秋天里还没有将枫叶荻花秋瑟瑟的景象展开就已经被立刻割掉。更有甚者,将稍微粗一点的树砍了换种小树,将刚刚形成规模的灌木齐根斩断以免其纷乱无序的枝条扰乱整齐划一的视线。
这种过度养护与其说是人定胜天理念与整齐秩序美学之下的所做作为,还不如说其中有过分人工和频繁更换之中含着的利益嫌疑。不管什么原因,总是让本属于自然物的植被花朵变得缺少了灵性,缺少了大自然本身赋予的不确定性,也就是偶然的美。
本来也是人工圈养的苗圃里的树,仅仅就因为“疏于管理”没有频繁剪枝就形成了如此吸引人的具有某种自然植被特征的场景。这更让人期待,期待什么时候能走到什么地方,看一看完全是自然状态的植被,看一看完全是自然状态的大地和山野上的树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