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儿童医院看白癜风 http://pf.39.net/bdfyy/qsnbdf/160304/4780807.html温亚军,年10月出生于陕西省岐山县,年底入伍至今,现供职于北京某部队出版社。著有长篇小说《西风烈》《她们》等七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二十余部;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柳青文学奖;以及《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物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等文。
四
小红的那句话让我父亲很长时间都无法从落寞的情绪中走出来,他都判断不出自己的行为到底是对还是错了。最终,小红还是回河南上蔡的那个小村庄了,至于有没有和她那个男人领结婚证,父亲不再打听了。二伯一家从此以后对父亲也明显冷淡起来,我曾经想,如果不是奶奶还活着,父亲可能都不愿再回西街了吧。
父亲伤心到这种地步,母亲倒突然同情起父亲来。这本来就是个叫母亲又爱又恨的男人啊。父亲似乎很享受母亲对他的怜爱,也许一个总是替别人挡风遮雨的人,也渴望有一片自己的温暖之地吧。但这样的温暖父亲享受得并不多,因为西街,就算父亲不想再走近它,却总有西街的人,要来侵扰他。而父亲,总是不知道如何拒绝。这或许就是父亲和母亲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根源,他们在一起,就像水和油,分明是融合在一起,却又总是水是水,油是油。
第一次感觉父亲有点可怜,是去年。那时刚进入冬季,是个暖冬,天一点都不冷,街边的槐树叶子还绿得发亮,花圃里,仍有迟开的花,如中年妇人,撑起几点灿烂,几星艳媚。若遇哪天没有一点寒风,那满地的阳光,懒懒的,软软的,似有了春天的感觉,与往常的冬天简直大相径庭。
有个周末的晚上,一个叫腊香的西街女人突然找到我家,说是有急事找我父亲,她从早上下火车就开始打听、寻找,整整一天,才找到我们家。那天,父亲单位有应酬,刚好不在家,我从学校回家度周末,正与母亲看电视。一听腊香满口西街味道的话,还有脸蛋上的两坨红,母亲心里就不舒服,她的表情很冷淡。待问明是腊香,母亲的态度突然间升温,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她把腊香让进屋,还亲手倒了一杯水,说是给腊香做点什么吃的。
母亲的态度使腊香很恐慌,手里的杯子差点掉到地上,她拦住母亲说她不饿,待一会儿就得走。看她一脸的焦虑,肯定是急事儿,母亲给父亲打通手机,叫腊香给他说。腊香接过话筒,刚叫声“哥”,就泣不成声。父亲问不出所以然,只好推掉应酬,匆匆赶回家,才弄明白腊香的儿子被查出是白血病,医院治病的。为了省钱,腊香陪儿子坐硬座来的北京,一大早下车后,把儿子安顿在西客站候车室等着,她自己来寻我家。
又是个来看病的,我们家快成西街人的候诊室了。母亲最反感来看病的西街人了,医院。我偷偷看了一眼母亲,她肯定心里很不高兴,态度迅速降温了,眼睛盯着电视,一直保持着端直的坐姿,好像坐在别人家里,姿势一松懈,便会让人瞧不端正似的。
父亲也迅速看了母亲一眼,那眼神躲躲闪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还讨好地对母亲和我笑了一下,说了句,看这事关系到孩子的将来……我去找人试试,好吗?母亲没说什么,抓起遥控器迅速换了个台。我也没说话。我一直觉得父亲不会在乎我的态度,我是个女孩,这注定我跟西街的距离是遥远的。可是,那天父亲在母亲那里讨不到态度,像是在等待我的回答,他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我。
我没在意,眼睛无意间从电视屏幕移开,看到父亲的目光。我一愣,不知为何,心里竟然泛起一丝暖意。我问父亲,你是在问我吗?
父亲勉强笑了一下,说,是啊,你都上大学了。
那你赶紧去吧,阿姨都等急了。
父亲如释重负般说了声“谢谢”,领着那个女人急匆匆地走了。就是父亲的眼神和勉强的笑,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可悲,还有可怜。
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回来,半夜时分却打个电话,说他带着腊医院门诊部,等着第二天凌晨排队挂专家的号呢。母亲对着电话“唔”了一声,沉默了一下,才又说了一句,看附近有饭店没有,买点吃的东西吧,一晚上,挺煎熬人的。
父亲没想到母亲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被感动了,半天,才回了两个字:谢谢!
医院的专家号不好挂,父亲说有好多号贩子霸占着,还没等他们排到跟前,早没专家号了。后来腊香的儿子是怎么住上的院,医院,父亲没说。过了几天,才又听说,腊香的儿子很快经过专家确诊,就是白血病,并且专家们制定出了治疗方案。可是,治疗费高得吓人,况且,能不能治好,还是个未知数。
腊香搂着儿子哭得死去活来,要带儿子回去,既然前面已无路可走,她也就不走了,她要带儿子回去好好陪着他。父亲经不住这样的事,陪着流了一通泪,劝腊香还是留在北京治疗,孩子还小,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腊香哪里是不愿给儿子治病,实在是治疗的费用对她是天文数字。父亲说他可以联络一些媒体,向社会求助,期望得到好心人的帮助。
父亲说到做到,把医院后,他四处奔走,到处托人,托来托去,还算有效,很快有一家私营公司愿意资助五万元的治疗费用。再加上各大报刊媒体登出腊香的求救信后,社会各阶层陆续捐助了三四万块钱,这样,治疗的费用就筹到了一少半。
我家的钱都掌握在母亲手里,父亲是没有支配权的,父亲也不愿与母亲费这个口舌,他费尽周折,通过战友的关系,在老家给腊香办了十万元的贷款。终于赶在过年前,给腊香的儿子做了配型手术,移植了骨髓。至于,病人能否完全恢复,就看他的造化了。为节省住院费用,春节前腊香带着儿子回去了。
腊香离开前,母亲塞给我两千块钱,让我拿给腊香,说是给孩子买些营养品。
送走腊香,父亲仿佛虚脱一般,奔波了两个多月,总算可以喘口气了。腊香母子在北京的这几个月里,母亲没向父亲询问腊香儿子的任何情况,也没冷嘲热讽,她表现得很平静。我觉得奇怪,这不像母亲的做派,她对西街人的厌烦必定会让父亲受到责难。春节时,有天趁父亲不在,我问到这个问题。母亲叹口气,才说出腊香与父亲的关系原来非同一般,他们以前有过婚约的。那是父亲当兵之前的事了,西北农村孩子在十几岁就定下亲,父亲也不例外,通过媒人与腊香定下婚约。后来,父亲在部队提了干,身份不同了,就想与腊香解除婚约。刚好爷爷也有这个意思,好不容易齐家走出一个有大出息的儿子,不能跟西街其他人一样也找个农村媳妇。为了维护父亲的名誉,由爷爷出面给腊香家提出来,同时,为了给腊香一个说法,将她再许配给齐家老四。就是说,腊香将来还是齐家的媳妇,只是从哥换成了弟。表面上看,变化不是太大,不管老几,总归是齐家的儿子。
可是,腊香是个刚烈女子,她与齐家老三定的亲,要退婚就退,干净利索,绝不再配与老四,她又不是牲口棚里的牲口,拉出去跟哪头牲畜都可以配对。任谁劝都不行。腊香的这番说辞,羞得齐家人哑口无言,本来就理亏在先,这下更理亏了。
其实,最内疚的还是我父亲,他觉得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腊香了。所以,腊香为儿子的病,能抹下面子上门求他,父亲全力以赴,母亲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认为这是人之常情。她没责怪父亲。腊香是无辜的。
人嘛,谁没个错呢!谁不想找个机会弥补呢!
五
春节过完后不久,奶奶上厕所时摔了一跤,虽说没啥大碍,但上了年纪的老人不经摔,父亲怕出意外,接到电话后心急火燎,要即刻动身回老家。因为是奶奶摔伤,母亲想一起去看望,她的想法还没表达清楚,就被父亲巧妙地婉拒了。什么姥姥开春后要过七十岁生日了,得提前准备;姥爷七十三岁,是个坎,眼下身体状况又不太好,跟前不能离人。说白了,父亲是不想和母亲一起回老家。这些年来,父亲几乎不带母亲一起回老家,他是不愿夹在母亲与家人之间,两头受气。
可是,父亲想叫我跟他一起去看奶奶,因为我还有半月时间才开学,父亲试探性地问我有没有空跟他一起回趟老家。我说过,我对西街是有距离的,那种距离不仅仅源自母亲对我平时的教诲,主要还是我对西街没有一点感情,似乎没有什么关系。所以,父亲问过我后,我习惯性地犹豫了一下,父亲没有强求,知趣地走了。望着父亲急匆匆去买火车票的背影,我心里抽动了一下。父亲是想我和他一起去的,那样,对奶奶是个安慰。我和西街的距离,其实并不包括奶奶,奶奶在我心中,在母亲的叙述里,一直是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可是,父亲不直截了当要求我去见奶奶,他对女儿也是一副征求意见的方式,显得孤立无援,叫我心里很难受。于是,我内心里很矛盾,最后,还是坚定地给父亲打通手机,叫他给我也买上票,我同他一起去看望奶奶。
已过了立春,黄土高坡的春色不是太明显。由于严重缺水,这个冬天几乎没下雨雪,一眼望去,原上原下全是赤裸裸干裂的黄土,除过头顶的蓝天,很难看到另外一种颜色。峁墚上不太高大的白杨树、槐树,还有椿树,枝条像老人的手,青筋乱暴。如果仔细寻找,土塄边的枯草中,野草还是冒出了一些黄嫩的芽尖。偶尔,在一些向阳的沟壑边,一簇簇正在泛绿的迎春花枝条上,也会看到悄然开放的金黄色迎春花。就是说,春天已经离得不远了。
我对父亲老家的景象没有一点好奇心,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回来过几次,早见识过黄土原。后来随着我上学的层次不断递增,母亲限制我外出,一门心思学习,有好多年没跟父亲回过西街了。慢慢地,我在心里也忽略了父亲的出生地。这次与父亲一起来,面对苦焦焦的黄土原,我心里还是有一些触动的。但我没发任何感慨,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理解了父亲为什么每次冒着与母亲翻脸的危险,想方设法帮老家的人了。
奶奶的腿摔肿了,但没伤到筋骨,并无大碍。我们到家时,正是午后时光,初春的阳光暖融融的。奶奶穿着厚棉袄坐在院子晒太阳。阳光温和地照在奶奶家的院子里,也照在奶奶瘦小的身上。奶奶在阳光里似乎睡着了,对我们的出现无动于衷。
我用手势制止住正要喊叫的父亲,想给奶奶一个惊喜,我轻轻走上前,突然抱住奶奶,大叫了一声“奶奶”。奶奶耳背,没被我吓着,而是缓缓地睁开眼,她满面皱纹,眼窝深陷,眼仁昏黄,端详了许久,一时竟认不出我来。父亲走过来,叫了声“娘”,才使奶奶反应过来,她高兴得腿似乎都不痛了,要站起来给我拿东拿西。我将奶奶按住。奶奶枯瘦的手紧紧地抓着我,过了会儿,她生怕握坏我的手,便松开一些,却又不舍,只轻轻地捏着。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我没像以前那样抽回手,任奶奶轻轻地握着。
奶奶笑眯眯地望着我,问过我姥爷姥姥的身体状况后,问我母亲还好吧。我迅速看了父亲一眼,对奶奶说,妈妈挺好的,她一直念叨您呢,本来她也要来看望您,只是我姥爷的身体不大好,她和舅舅得轮流守着他。
父亲对我投来赞许的目光。我很少见到父亲这样的目光,还有他的微笑了,我总是看到父亲在西街人的事上,努力在母亲跟前保持的沉默。可能是平时我与母亲走得近,太忽略父亲了,只知道他给予你爱,从没站在他的立场上,替他考虑和感受过,更没想过他的心灵也是需要